今年四月,香港德愔琴社在到上海音樂學院交流演出一場古琴音樂會,這次演出的特色第一是演出者大都是自己造的琴來演奏;第二是這次演奏的琴主要是張了絲弦;第三是演出者都穿上了傳統的長衫上臺。整個演出場面令人覺得仿佛回到了解放前的琴會。演出之后產生了兩種極端的反應:一種觀眾很受感動,覺得這樣彈琴才是古琴原來的風格,的了這場音樂會,才知道原來古琴是傳統還存在;另外一種觀眾卻認為穿長衫、彈絲弦已經不適合這個時代了,古琴音樂應該跟著時代演進,還用這種形式彈琴,簡直是泥古不化。
這此不同的觀點,可能會引起一些爭論,其實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古琴作為一種藝術,就會產生不同的風格,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喜好,所以對不同風格的藝術產生不同的反應,喜歡這種表演風格的人,固然可以大加贊賞,不喜歡這種風格的人,也可以加以評論。有更多不同的風格與流派,就會顯得古琴藝術更豐富,更多樣化。
古琴弦自古以來就是用真絲做的,自七十年代琴家吳景略先生與樂器廠合作研制出鋼絲纏尼龍弦(以下稱鋼絲弦)后,除了小部分人還用絲弦彈琴外,鋼絲弦已經基本上代替了絲弦。而鋼絲弦出現后,古琴在演奏風格上產生了很大的變化,無論在音量、音質、彈奏技法、表演形式等都產生了與傳統絲弦不同的轉變。這種由于古琴張上不同材料的弦而產生不同的演奏風格,是古琴歷史演進的一個過程。鋼絲弦的出現有它歷史原因,就讓我們從琴弦的變化去探討古琴的過去,與現在與未來發展的路向。
宋以前琴弦多是琴家自制,明以后多為商品弦。而造弦的商號既多,品質自然就很參差,明清以來,琴弦最好首推杭州回回堂,其第一代李世英自明代開始生產古琴弦,所造的弦叫“冰弦”,指定為內府貢品。傳三百余年,直到清道光年間第九代孫李德孚歿后無嗣,冰弦也斷產了,他的徒弟有杭州沈軼先經營的協成字號及紹興魯文榮經營的全和字號,繼續以回回堂為品牌生產琴弦,但質量已大不如前。其中沈氏的弦較魯氏為佳。其后又有何廣堂樂器店發售的回回堂琴弦,以至清末用老三泰招牌發售的回回堂琴弦,這些不同商號的琴弦,雖然已經沒有冰弦的水平,但還是為琴人提供最好品質的琴弦。
江蘇一帶琴人一向在上海就可以買到回回堂的琴弦,抗戰期間(一九三九年)上海琴人發現回回堂的琴弦斷檔了,琴家吳景略和莊劍承到杭州想找人生產,才發覺原來老三泰一早就歇業了,杭州再也沒有會造古琴弦的弦工,而上海賣的都是舊存貨。缺乏琴弦就成為了古琴界的一個大問題。吳景略和莊劍承于是在蘇州找到了弦工方裕庭合作,依據在琴書上能見到傳統造弦方法加以研究終于研制成功,恢復了生產古琴弦。以后在鋼絲弦出現前的幾十年,方裕庭就是全國唯一的古琴弦生產者。解放后,由于蠶絲由國家統一供銷,不是隨便可以買到,更何況制弦需要3A級真絲,使琴弦的生產與供應又出現了問題。后來查阜西先生的努力奔走,曾經獲得國家供應過優質真絲生產古琴弦,有一段時間解決了問題。但由于原絲供應的品質下降,方裕庭又于一九五四年加入了生產合作社,此后任何人或機構需要琴弦都有要向蘇州合作社訂購,使琴人從此不能直接和制弦人商討古琴弦的規格與品質問題,使琴弦更加達不到應有的質量。琴弦的品質還是無可避免的退步。自七十年代吳景略先生研制出尼龍鋼絲弦以后,琴弦的供應才基本上得到解決,但古琴弦的根本問題并沒有解決。
由于大部分人都改用了鋼絲弦,令絲弦由于需求大幅度下降,從此面臨一個再度失傳的境地。一九八五年揚州第三次全國打譜會后,上海琴家林友仁先生陪我和劉楚華專程到蘇州民族樂器廠,提出希望他們能生產更高質量的絲弦,我們得到他們領導人的答復,就是由于需求太少,明年就會停產了。我們聽了很緊張,回到香港后就時常到樂器店查問有沒有古琴絲弦賣,可能是樂器店總覺得還有銷路,就保持向蘇州訂弦,所以絲弦雖然質量很差,時有時無,可幸一直還沒有斷產過,喜歡絲弦的琴人不致于受斷弦(斷絕供應)之苦。
鋼絲弦之所以基本上能取代了絲弦,除了絲弦質量水平的下降與時常面料斷產的原因,令很多琴人都不愿再用絲弦外,最經緊是它解決了絲弦一直不能解決的大部分問題:
一、耐用,一套鋼絲弦可以用上很久,不容易斷弦,合乎經濟原則。
二、穩定,鋼絲弦不容易因為溫度,溫度的變化而跑音。尤其適合現代舞臺演出。
三、張力較強,容易調到需要的標準音高。
四、音量較大,擴大了演奏場地范圍與聽眾數目以及和其他樂器合奏的機會。
五、音色明亮,較容易為一般人接受,利于古琴的普及。
六、表面光滑,可以減少走弦時的雜音。
七、造弦的材料基本上是工業產品,無論供應與品質都能維持秘書室,形成生產也相對穩定,使供應不致出現斷層。
鋼絲弦的出現是必然的,它尤其是適合現代舞臺演奏的表演形式。但鋼絲弦未能解決絲弦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音色方面。鋼絲弦的金屬聲太重,缺乏了古琴應有的韻味。這可分兩方面來講:
一是鋼絲弦會衍生出一種金屬噪音,據香港琴家謝俊仁醫生研究,這是一個“縱向振動”的原因,他形容這種噪聲如下:
“鋼絲的金屬噪音因琴而異,很多時出現在二弦,其次一弦和四弦,三弦五弦也會有,六七弦弦則較少出現。這種金屬噪音強奏時尤其明顯;主要出現于空弦彈奏,滾拂時也可以令聽眾覺得另有人在旁敲鐵,有時按弦也會出現問題,嚴重者在按弦滑音時,可于本身高音外出現如口哨般刺耳聲音?!?
二是鋼絲弦金屬聲太重,余音太長,易放難收;有時音量太大,韻味不夠,使古琴渾厚古樸的味道大打折扣。傳統上琴人認為彈琴最重要是琴應該有琴的韻味,如果琴聲中聽出有箏聲或者琵琶聲,琴韻不會大打折扣。也有琴家為了加重古琴的金石聲而用八寶灰漆琴,但是金石聲不是金屬聲。張了鋼絲弦的古琴,甚至有時可以聽得出有結他聲。
我曾經問過很多從前彈過絲弦的琴家,他們很少會不同意絲弦的音色比鋼絲弦好。吳兆基先生生前也認為沒有選擇之下,才用鋼絲弦彈奏,所以他用偏鋒的彈法來減輕太重的金屬聲,但這只是一個折衷的方法,而且這個方法只能在按弦時用,強烈的金屬聲在彈空弦時就沒有辦法避免了。空弦若果出現了縱向振動的金屬噪聲,那就更難控制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用鋼絲弦彈《流水》的七十二滾拂時,很多時候會發出像連續敲鐵似的聲響。對喜歡絲弦的人來講,這是一個不能接受的缺點。所以有些人寧愿忍受絲弦的大部分缺點,也不能夠忍受鋼絲弦的聲音。還有一點,就是用絲弦彈琴,左手琴面上吟猱往來的手感,是鋼絲弦沒有辦法代替的。
現代新一代專業琴家由于專業要求,在舞臺演出要求樂器定弦要穩定,與其他樂器合奏的時候音量要夠大,音色要清亮,隨時可以調到需要的各種調。遇到新作品的時候,隨時都要適應特別效果與要求,這些鋼弦才能達到的特點,是絲弦無法代替的。但是在一個傳統的業余琴人來講,如果排除了上臺表演和與樂團合奏的因素,絲弦的缺點就會顯得不太重要了。
目前絲弦最大的缺點就是達不到標準音高和雜音太大,但我們聽聽老一代琴人的舊錄音,絲弦都能達到要求的標準音高,雜音都化在節奏間,變成古琴音樂不能缺少的韻味。事實證明兩個原因:
一是現在絲弦品質的退化,是原料與工藝退步的結果,打弦與纏弦不夠緊密,使琴弦松散,琴弦表面粗糙,增加雜音,如果調到標準音高,琴弦就容易斷裂;
二是彈奏的功力與技巧的原因,深厚的功力,雜音也能化在指頭下。這一點我們可以參考楊蔭瀏先生對阿炳在二胡用弦的探討來做參考:
“阿炳在二胡上用的是老弦和中弦,他拉起來聲音特別濃厚而有力,而且毫無噪音。這一點,也值得我們深思……二十幾年來,學習阿炳曲調,拉得比較好的,已經出現了不少年青人。但與阿炳相比,相形之下,聲音總覺得失之單薄,這是事實。可惜這一事實,在二胡界中,似乎還沒有被覺察出來,而得到足夠的重視。我覺得用粗弦好還是用細弦好,已是一個擺明在我們面前,不能回避的問題,而是一個值得進行試驗、研究的問題……還是消極地為了避免噪音,采用細弦好呢?還是積極地為了提高表現力,試試改用粗弦,練成控制噪音的功夫好呢?這是值得注意的問題?!?
這個例子說明絲弦發現階的雜音,是可以用技巧克服,而且成為一個特有的風格。
至于古琴,也有類似的見解,南京琴家成功亮先生在他的文章《打譜是甚么——與女兒、學生成紅雨的談話》中說過:“(成紅雨:)最近聽新出版的八張資料唱片,聽管平湖打譜演奏的《廣陵散》、《離騷》、《款乃》,覺得他的演奏渾厚蒼勁的氣質,在新一代琴家里很難聽到,使人感覺古代的風貌氣韻應該是這樣的,但我說不出原因……(成功亮:)我也有這樣的感覺,這八張資料唱片是五十代表錄音的,代表了管平湖、查阜西、姚丙炎的一個時代。去年(按:即1994年)四月初,北京開《中國古琴名琴名曲國際鑒賞會》時又錄了四張資料唱片,這四張唱片雖然都用傳世的唐宋明清所制古琴彈奏,但已換上了鋼絲尼龍弦,從音色上比較,傳統的古樸之感已明顯不如前者。當然這是說的琴弦改變;那么演奏水平呢?琴樂深層蘊涵較前者已明顯單薄,流派特色,個性風格亦不那么強勁……”
以上兩個例子,都說明了琴弦的轉變,的確改變了藝術的風格,這些改變,有其優點也有其缺點,優點主要在于減少雜音方面,是屬于物理性、技術性的;缺點最重要的是內涵明顯的“單薄”了,是屬于藝術性的。琴弦的轉變雖然不是唯一的原因,但最少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技術性、物理性比較容易解決,藝術性的比較難解決了。
今天絲弦的愛好者雖然只占少數,但他們在最惡劣環境之下仍然堅持不舍,證明絲弦確有它迷人的特點。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居住在香港的美國琴家唐世璋,二十多年來對古琴絲弦執著的追求,他把《太音大全集》里的造弦方法翻譯成英文,連同自己對絲弦的心得,都放到自己的電腦互聯網頁上,與全世界的絲弦愛好者交流和分享經驗。我在加拿大溫歌華認識一位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的物理學家伊沃特·考斯特,他就是通過互聯網跟唐世璋交流絲弦心得,甚至將絲弦拆開分析它的綸絲結構,證明絲弦愛好者是相當廣泛的。而且近年來絲弦的愛好者有增加的趨勢,唐世璋和劉楚華去年分別出版了用絲弦琴錄音的雷射唱片。蘇思棣也將會出版他的絲弦錄音唱片。我相信只要絲弦能提高質量,用絲弦彈琴的人一定會嗇。中一方面講,只要絲弦的需求增加,絲弦的質量也一定會提高。這也是一個市場規律。就像古琴一樣,近二十幾年來,由需求增加,各地出現了大量古琴生產者,有個人小量的生產,也有工廠大量的生產,使古琴的質量不斷提高。希望未來琴弦的情況也會一樣。
彈琴的人都希望得到一張好琴,每個琴人都在千方百計的去尋找一張稱心如意的琴。無論舊琴還是新琴,琴人對琴的要求第一是聲音要理想。但是,就是一張九德具備的好琴,如果沒有張上一副好弦,發出來的琴聲也會大打折扣,這是彈琴的一大缺憾?,F在無論是絲弦還是鋼絲弦,事實都存在很大的缺點,琴弦困擾古琴界已經不是一兩代的事了,我們多得我們先賢,尤其是吳景略、莊劍承、查阜西和方裕庭等前輩,在弦荒危機的關頭,為彈琴人解決不可缺少的琴弦問題。
但是,在過去二三十年來,我們因為有了鋼絲弦,解決了琴弦的供應問題,就沒有進一步要求提高琴弦的水平,這是我們彈琴人的責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我認為改良琴弦——無論是絲弦還是鋼絲弦,是目前琴人的首要課題?,F在彈琴的人是近代珍學衰落以來人數最多的時候,現在也是國家在近代經濟發展最好的時候,人們生活水平提高,對藝術水平的要求也在提高,加上工業技術發達,要生產質量水平高,藝術水平也高的琴弦的機會比歷來都好。改良琴弦具備了前所未有的條件,所欠的只是琴人的積極性而已。
我認為改良琴弦應該從兩方面著手:一是改良傳統琴弦,二是設計新品種琴弦。
改良傳統琴弦方面,分別從鋼絲弦和絲弦入手。
一鋼絲弦方面:
鋼絲弦的確已經解決的琴弦的大部分缺點,也受大部分琴人歡迎,它最大的問題在于過大的金屬聲和縱向振動的金屬噪聲。如果能解決這個問題,鋼絲弦明亮剛健的風格,一定會受歡迎,前人喜歡金石聲,張上一副鋼絲弦,就可以得到八寶灰的效果了。
過大的金屬聲方面,相信如果通過用不同金屬材料,不同弦心與纏弦的設計,通過參考西洋樂器造弦理論方法各方面的手段,應該是可以解決的。
縱向振動的金屬噪聲方面,根據謝俊仁研究,通過琴弦的調教,改變彈奏的位置都可以暫時減少噪聲,要徹底解決的話,就要從造弦材料和纏弦方法入手。
一絲弦方面:
我們從琴書記載上可以發現古人很多時從改良樂器,改良琴桌或者演奏環境去改良古琴,在冰弦失傳以前古人對于琴弦的特別要求比較少。可能是古人對琴弦的制造技術掌握得比較好,琴弦并不成為一個問題,所以改良絲弦第一就是要進一步深入研究傳統造弦技法,然后配合仍然掌握制造古琴弦技術的老師傅,從材料、工藝和規格三方面入手,將絲弦至少恢復回回堂琴弦,甚至冰弦的水平。
設計新品種琴弦方面,找尋新物料代替現有造弦原料,研制合乎琴人要求的新琴弦。由于現代人造纖維品種非常多,我們可以尋找性質與真絲接近的新材料,或以之代替真絲,或以混合真絲,研究開發出一些不同于現有材料的新質料,希望在現代的鋼絲弦與絲弦之外,得到或者更好質量與聲音,或者不同風格的新品種,以增加琴弦的多樣化,讓琴人有更多的選擇。即如謝俊仁所說:“只要能符合古琴的藝術要求,我們實在不必拘泥于某種規格。琴弦的選擇應是同一道理,鋼弦或絲弦不應互相排斥,不同的琴弦可適合不同的樂曲和琴器。傳統絲弦以其純樸細致的音色,絕不可以及不應被替代,但鋼絲也明顯有其長處;琴人如兩者均掌握,便更能遨游于古琴廣闊的藝術天地及拓展未來?!?
琴人可以以自己琴器的特點,演奏的風格,彈琴的對象,演奏的目的,藝術的層次,樂曲的需要……去選擇適合的琴弦。好的琴弦,自然會有人選用,不好的琴弦,自然會遭到淘汰。
二十一世紀馬上就要來臨了,整個世界一方面朝著高科技迅速發展,一方面也在對人類傳統文化作出反思。高科技工業過度發展不斷破壞自然生態,人們也在極力保護自然生態平衡;一方面在不斷破壞傳統價值觀念。一方面也在重整傳統文化。這看似矛盾,但只要在其中取得平衡,人類自然可以繼續在地球生存下去。古琴藝術在現代社會中,也要在發展與反省之中取得平衡,才能多姿多彩的發展下去。文化藝術不是革命事業,不能轟轟烈烈,只能是細水長流,涓滴積聚,古琴藝術之可以流傳久遠,大概就是這個道理。這是我們對古琴藝術的信心,也等同于我們對中國文化的信心。
黃樹志
1999年8月15日
本文轉自 中華古琴網 | http://www.guqin.cc